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波堤且利的畫作,在文藝復興時期一直是難解之謎,其中的”春”,更可謂謎中之謎….(如圖一)
難解的關鍵,在於就圖像而言,整幅作品通篇為古希臘羅馬之神祇,也就是基督教保守觀點中所謂的異教,在當時的社會氛圍中,似乎頗違和啊……
第二個困難,則在於依圖像學研究方法而言,能援引以詮釋這些神話圖像的文獻,十分雜沓、可說是數不勝數,並存在著”誤讀”的風險…… 因此,造成了理解與詮釋該作品難以跨越的門檻。 或許,此作品真正的原意,將永遠是個未解之謎,而所有的討論;則都只是理論與推測,也就是說,皆為”有可能”而已!在這裡,我只能分享我所知與我所信的解釋,分享與大家囉!!!!
討論這個課題,得先回顧上兩堂課提到的中世紀藝術史的一個背景---融合,特別是古希臘羅馬文化、基督教文明間的融合(在這個案例中,第三方要角日耳曼文化的融合,是比較少一點的),在這個大架構下討論本作品,方能有所突破。僅由背景、作品等角度簡述如下....
一、背景因素的分析
I、哲學中的柏拉圖到新柏拉圖主義
課堂中曾經提過,面對羅馬帝國的基督教化,部分信奉或自視為古典拉丁文化繼承的知識分子,與部分較為開明的基督教會領袖,會進行將上述兩個各自有著悠久傳承,又充滿著對立的主張之文化,進行融貫的工作。(另兩種改宗、離開等的影響,在此暫不贅述囉!)
這些融貫的工作中,最重要的支點就是”柏拉圖主義”,關鍵就在於若將他的”idea”置換為”神God”,許多基督教神學主張就能與之連貫了,那麼希、羅文化與基督教文明的隔閡,自然降低了許多。主張這樣連貫的,日後稱之為”新柏拉圖主義”,影響力雖在中世紀時有所衰弱,但在文藝復興時,又再度興起,影響深遠…… 在這個柏拉圖---新柏拉圖---文藝復興時期的新柏拉圖主義的傳承中,生於西元204-270年的Plotinus是轉化的關鍵。不過後來因柏拉圖原稿的散佚,漸趨沒落。1400年代,柏拉圖原稿重現後,再經東羅馬傳入義大利,柏拉圖一脈的討論,才又興盛了起來。 1460年代,在Medici家族的贊助下,柏拉圖的經典被翻譯為拉丁文。1484年起,Marsilio Ficino,則又陸續將Plotinus、Proclus等新柏拉圖主義大師的文獻翻譯為拉丁文,加上他自己也寫了些新的著作;漸漸地,在文人圈中,新柏拉圖主義成為一股新的風潮…… 他的代表作之一,就是為柏拉圖的”宴飲篇”(symposium)寫下評論與註解的”評柏拉圖的宴飲篇”,後人耳熟能詳的”柏拉圖式戀愛”,其實典故是出自這裡!
II、神學中的道德化融合
另一項融貫的工作,則是對希臘羅馬神話故事與神祇的”自然模擬化”、”道德擬人化”。這樣的工作,實際上在古希臘後期就開始了…… 這些工作,數量其實不少!如Servius對羅馬詩人Virgil的評註,竟是本文的三、四倍,中世紀時愛爾蘭的Johannes Scotus Erigena、英國的Alexander Neckham都整理了相當多的古代文獻,都非常的關鍵。 比較為眾人所知的,大概就是Giovanni Boccaccio(薄伽丘,1313-1375)了。他曾經寫過一本”眾神圖譜”,不但重新檢視了所有的資料,還加以評論,可以說是以學術的態度處理古代神話的開端….. 上述薄伽丘的著作始於1350年,共花了25年編寫,著作中,他透過對羅馬時代西賽羅(Cicero)的研究,提出了神話中有多層次的涵義,透過寓意意義與類比意義後、詩人是可以將神話和基督教教義整合起來的。(老師我上藝術導論或藝術與人生時一定會講到西賽羅,道理就在此) 舉個例子,Perseus消滅了蛇髮女妖的道德意義是美德戰勝了邪惡,寓意是心靈脫離了世俗,類比意義是基督戰勝了黑暗……
如圖二,梵蒂岡會藏有這尊Perseus的雕像,就不算意外了。
檢視這段整合的歷史,五世紀愛爾蘭的St. Patrick,也扮演了相當關鍵的角色,在中世紀
篇章時,我們可以好好地再分享一下。
III、藝術上的軌跡
在藝術的整合上,比薄伽丘稍早的但丁(Dante,1265-1321)之”神曲”(Divine Comedy),就是代表之一。如該書於第八章談論地獄的六圈時,有一段關於”狄思城(Dis)”城樓的描述,文中提到了城上有三位復仇女神,當他們看到但丁時,就呼喊著”梅杜莎”之名,要蛇髮女邀梅杜莎將但丁化為石頭!文中並未將這些古希臘的神祇畫為象徵、道德化的寓意,而是直接以其應有的原貌描述之。 有許多畫家為該書繪製過插圖,無巧不巧,波堤且利也曾為這本鉅著畫過系列插圖哩!……(如圖三,狄思城樓)波堤且利的插圖,正

是以希臘羅馬本來的面目出現!
可見,在此時,事實上藝術圈已經能接受以”希臘羅馬諸神的原貌”,表現”希臘羅馬神話故事”了。 "春",實非"孤例"!
除此之外,課堂上有提過的巴黎St. Denis Abbey(如圖四,聖丹尼修道院)。

於12世紀中葉之興建過程中,該修院的院長Sugar,不斷地透過由基督教神學、日耳曼傳統與古希臘羅馬文化三者間的融合,提出新的設計理念;最終能力排眾議,創建出嶄新的教堂,進而將中世紀藝術推展至”歌德時期”(Gothic) ,也是一例。而這個時間點,更早於但丁。
由此可知,無論在哲學思想上---新柏拉圖主義,神學領域中---薄伽丘,甚至藝術的實踐上---但丁的文學與聖丹尼修道院,都彰顯了以下幾個事實。
首先,基督教與傳統希臘、羅馬文化,經過中世紀這些學者、思想家、神學家與藝術家們的努力後,已非涇渭分明、水火不容的兩種極端了! 再者,透過寓意、類比與內容的咀嚼,兩者在藝術表現上,已能共通,圖像的表面,不等同於它們在藝術上運用的真正方式……
第三,在這個討論中,思想,決定了作品的題材(subject)與內容(content),也決定了作品的呈現。加上道德化的比賦關係是架構起兩者的重要工作,故而,當我們由藝術品外在反向認識藝術時,就必須注意使用圖像學方法的準確運用,方能給予較為合理的詮釋。 由以上的背景出發,我們才能進入對作品的解析,簡單分享如下。
二、作品本身的解析
I、由贊助者分析創作動機
根據史料,本作品為Medici家族所有,應是無所疑義的。而該畫在製作時,則應有前述之Marsilio Ficino背後的新柏拉圖主義思維為主導。因為,這件作品很有可能是Marsilio Ficino送給他與波堤且利共同贊助人Lorenzino de’Medici的一件帶有”道德勸諭”功能的禮物。 根據Marsilio Ficino寫給當時還非常年輕的贊助人之書信中可知,他把中世紀改造古代奧林帕斯山的兩種傳統道德寓意與占星學(這就可以回溯至兩河流域藝術囉),融合為一,提出了以下的解釋。 對他來說,金星、即是Venus,也正是維納斯女神,並非慾望女神,而是道德化的行星,象徵一種美德。而這種美德,依照占星學理論,正能克制內心的衝動,是一種禮貌、有修養的象徵。而維納斯的美貌,是導向更高境界的嚮導,是走向神性的道路…… 簡單的說,Venus=Humanity…… 這幅作品,正是一件以繪畫傳遞上述勸諭。 由當時,Ficino是Lorenzo Medici的”精神”監護人的角色來看,這樣的”道德勸諭”是合理的!
II、理論化為圖像?
不過,上述書信中的描述,是否會以圖像的方式表現呢?這在當年,其實是個大問題…… 1450年代前後,視覺藝術的地位其實是遠不及文字、語言、甚至可能比不上音樂與戲劇,而在整個學術領域中,也低於科學家的…… 某種角度上,達文西一輩子都在爭取藝術家與科學家、詩人等平起平坐;所以,他留下那麼多與科學有關的作品以及十四行詩,背後都有這個大論戰的終極目的…… 因此,一套新柏拉圖主義的論述,是否能在本作品完成之1470年代,採用圖像表現,而非單純文字敘述的方式展現呢? 根據Marsilio Ficino另一封寫給朋友,同時也是另一位大師級的知識分子BernardBembo之書信中顯示,他認為僅僅詞語,不能表達”Humanity”之美。
Ficino在信中說,”…假若,我們能把美德本身那絕妙的容貌呈現在人們眼前,那就不再需要我們的勸導藝術了…” 故而,將Venus以”絕妙的容顏”加以表現,是完整落實第一封信之道德勸諭最好的方式。
III、不過,整幅作品的的複雜,似乎不僅”Ficino的一封信”而已
的確,”春”的圖像之複雜,是高過於”那一封信”的。因此,過往學者提出,本作品應該先有一個”製作方案”,而這個方案,是能實踐上述的道德勸諭,又能增益其內涵的。 比方說,維納斯左側的美惠三女神,以及右側的季節女神,就是Ficino書信中所沒提到的內容。又最左側的Hermes、上方的愛神等,也都是超過Ficino”書信集”額外的內容。
部分學者指出,15世紀初期,生於羅馬時代的Lucius Apuleius (約124-170 A.D,他也正巧是柏拉圖主義者)之奇幻小說”金驢記(The Golden Ass ,該書被部分學者譽為最古老的小說)”在義大利廣為流行;特別是當中第十卷的”帕里斯的裁判”(The Judgement of Paris)---這個神話的結局,最終導致了特洛伊的滅亡。該書第十卷中,有不少篇幅,描述了維納斯、美惠三女神以及季節女神共同出現的場景。而且,這些場景是由”啞劇”,以表演藝術的模式出現的…… 在該劇中,不單單陳述了維納斯、時序女神、愛馬仕(Hermes)、吐花少女、風神、美惠三女神等等的容貌、穿搭、辨認的指標,也完整陳述了彼此的搭配----在該啞劇中,是以一系列的”出場順序”陳述的---還能同步解釋了畫面中她們類似舞蹈的肢體動作。而這些時序女神、美惠三女神等等,在金驢記中的陳述,就等同於維納斯的隨從! 那麼,透過這齣啞劇,就可以將本作品詮釋為,維納斯與其隨從一起出現,向帕里斯求情,Hermes手指向天表示他是受到上天的指派,而站在本畫作品前的Lorenzino de’Medici,就轉化成為了神話故事中的主角”Paris”了! 贊助者,在這裡搖身一變,成為了如神話故事中Paris一般的”仲裁者”!當然,這個仲裁就是希望贊助人能”選擇”Venus---這個”Humanity”的”美麗象徵”……
三、幾個小問題
I、與”金驢記”文獻中的些許不同
如Hermes、小天使、時序女神等都與記載有所不同。不過,這些在研究中,都有可供合理解釋的空間。 比如說,四季女神只剩下一位、小天使只剩下一位,很有可能是因為”畫論”上的需求。根據當時藝術圈中如Alberti與Filarete的簡約理論,一個畫面與一段故事中最多不要超過九個為佳,有可能因此藝術主流,而出現了裁減。
又如右側被西風捉弄,身披薄紗的吐花少女,則可能是十五世紀對古羅馬文獻的誤讀所致。 至於Hermes(在羅馬被稱為Mercury ),透過與波堤且利其他作品相互比較,則應是以”帕里斯的裁判”的神話故事原典中的角色出現,而不是以”金驢記”中的”維納斯隨從”的角色出現的。故而,其形象與動作,會與金驢記中的記載不太一樣。
II、贊助人成為Paris?觀眾成為故事的一環?
其實這在文藝復興的”庭園劇場”、露天詩歌表演中,是不足為奇的。或許轉化為畫作,是比較不常見的手法,不過,在19世紀曾有參考手冊提出本件作品名為”帕里斯的裁判”或許提供了這樣思辨的基礎。 且我們在Ficino的書信集中,也讀到了他呼籲贊助人,要”選擇維納斯”,就更增加了這種轉化的可能性。如圖五,義大利Luca的Villa Reale中,就有一個典型的文藝復興時期的戶外劇場。

III、維納斯與”滿天滿地的花朵”?
這幅畫中充滿了春天的花朵,而在記述上,維納斯是有一個花園的,只不過,是個充滿情慾的邪惡花園。如前述的藝術理論大師”Filarete”就曾說,這個花園是”邪惡的殿堂”。 那麼,波堤且利的筆下的花園,是否是邪惡的呢? 事實上,在當時,將伊甸園與維納斯這個”邪惡的愛的花園”的意境互相混用的現象,其實很常見。 另外,根據與其他波堤且利的作品以及時代相近的作品互相比較,可以發現本作品”春”中人物的舞蹈動作,是比較保守的。 加上前述,當時許多活動是在花園中舉辦的,那麼波堤且利在構思本畫時,腦海中單純地只是將Medici家族的某座庭院,轉化為筆下的環境,也是非常有可能的。
四、未解之謎!
I、經典與文獻其實仍很紛雜 如美惠三女神、Hermes等文獻,仍然非常雜沓,到底要依據哪一個文獻來進行詮釋,其實迄今仍未有百分百的定論。
II、Ficino自己的言論也多有矛盾 比如他對美惠三女神的解釋往往有前後不一的矛盾,對維娜斯園林的解釋,也偏向負面的,在某種角度下,可以說他的治學非常地自由。 可如此一來,也就造成我們經典解讀上的重重困難了……
III、是否有更大的結構? 許多討論認為,”春”、”維納斯的誕生”、”維納斯與戰神”、”帕拉斯與半人馬”是有系列性的,且是放置在Medici家族的別墅內,成為某種精神指標。不過,目前大致可以肯定”春”與”維納斯的誕生”是出自Villa di Castello別墅,其他的幾件作品,是否能放在這個與空間、環境彼此結合的架構下詮釋,恐怕也值得再深思….
圖六、Villa di Castello,順道一提,這裡種樹的方法,根據史料,當初是採用"梅花陣",也是景觀史上重要的案例哩...

五、在藝術上的意義
無論如何,這件作品確實是個具有藝術史轉化指標的經典作品。特別是在原本在藝術的世界中界線重重的世俗生活、古典文化、神話、基督宗教、個人情感與感官等”劃分”,在以新柏拉圖主義為溶劑下,漸漸地被打散、融合為一了。
自此,藝術的發展,不再涇渭分明,視覺藝術的自由化、開放化、圖像主導化的發展趨勢,再也回不了頭了! 可以說,”春”,真的開起了文藝復興、真的帶動了藝術的春天…… 不過,在這裡,”春”,是以古典神話圖像,表述著基督教道德勸諭的事實,可不能淡忘囉!縱使,我們可能永遠沒辦法知道,她背後真正的意義……
PS.本文主要參考了Botticelli’s Mythologies:A Study in the Neo-Platonic Symbolism of His Circle.Journal of the Warburg and Courtauld Institutes,8,1945, 7-60,E.H.Gombrich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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